编辑推荐
内容简介
林文月的散文经典著作,荣获台湾文艺奖。
从这本书中了解才女背后的故事。林文月始终做着与文字书本相关的工作,在别人看来有些枯燥的事项,但她体味着其中的乐趣。读这本书时,我们发现单纯、认真、负责,有时候也难免有一点儿糊涂的她。
林文月在学术、创作、翻译各方面皆有佳绩,我们可以读到她的文学启蒙。她认为写文章,其实是在跟自己交谈。这些文章若引起读者的关怀与共鸣,那么读者也就是作者无声的交谈对象。
作者介绍
中国台湾人。
林文月精通中、日两国语言文字,身兼文学创作者、学者、译者三种身份。
曾任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美国华盛顿大学中文系客座教授、斯坦福大学客座教授、捷克查尔斯大学客座教授,现为台湾大学中文系名誉教授。专攻中国古典文学研究。
教学之余,从事文学创作及翻译。主要著作有《交谈》《作品》《拟古》《遥远》等,译注日本古典文学名著《源氏物语》《枕草子》《和泉式部日记》《伊势物语》等。
曾获时报文学奖、台湾文艺奖、台北文学奖、中兴文艺奖等文学奖项
目 录
幸 会 再 会 卧 病 脸(外一章) 交 谈 书 情 我的读书生活 因百师侧记 怕羞的学者 雨的回忆 予岂好辩 我的三种文笔 欢愁岁月 过年心情 幻化人生 我的三种文笔 欢愁岁月 过年心情 幻化人生 台北车站最后一瞥 何不各扫门前雪 微弱的声音 卖花女及其他 族谱之外 持续的认真 游子吟 夏祖丽的有情世界 成熟而深永的珍品 深夜的交谈
试读章节
散步迷路
这一次,我想换一条路走走,这个方向是回家的方向。
不想走来时方向。总是走同一个方向,未免太单调。何况是散步,理当随兴地走。何况是夏天的黄昏,日头长得很。
我孤独自行。路不宽,但也不狭隘。一旁是呈下坡的小谷,长着许多树,橡树、枫树、松树及其他不知名的树;其实是不知名的树多过所认识的树。另一旁是住家,一些中产阶级的住家。各式各样小小含蓄适宜的房屋。大概住着普通善良含蓄的人吧。男女老少,衣食住行,悲欢哀乐。我兀自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左顾形形色色的屋宇,右盼知名与不知名的树木。夏日倾斜的阳光透过疏密有致的枝叶间照落在发上和肩膀。额际鼻尖微微感觉有些汗珠子,但并不太热,毕竟已到向晚时分,整个身子浸浴在舒服的温暖里。
我并不是每天出来散步的人,但是想散步常常都选在这个时候。夕照有一种令人感觉放心而亲切的情境,倒也未必要和什么“只是近黄昏”联想在一起。若是非要自我探寻分析出一个理由,或许是因为这一段时间,我是说下午五点多靠近六点这样的时间,离中午已经稍远,甚至离午后憩息,不管睡不睡着,也都有一些时候了。如果下午从事一些什么工作,可能到了有一点倦怠的状态,无论是阅读、写作、思考,或做家事,都应该离开那个现场,起来走动走动。
刚才是在书房里背着阳光对着灯光看书。这一生搬过几次家,换过几个书房,由于种种不同原因,书桌总是在窗下或倚着窗,但总背着窗放置,所以读书写作都得背着阳光借助于案上左侧一盏灯。久而久之,觉得灯光反而比阳光能令人情绪稳定心思专注。刚才便是夏日白昼里借着案上的灯读着一本旧书。二十余年前的旧文集。原本已搁置在书架上一个角落,与自己前前后后所出版的同类书籍排列在一起。这一本旧文集自从摆在那个位置之后,便很少去取下来读它。说实话,若不是出版社好意安排重新排版,自己也不容易很认真地从开头读起。
重读的感觉是十分奇怪的。那些文章明明是我自己一个字一个字书写出来,而且也必然是费心斟酌过,那些内容所记,当然是自己经验过的事情,确实引起当年的感动或思维,可是有些字句在重读的时候却有一些陌生,有些事件和景象也相当模糊暧昧了。也许正是这样的时间的距离,令我有一种面对自己的旧文章而尚能保持相当好奇的心态继续读下去。
二十年了。时光何其悠悠。从记述的内容,我看到自己过去的生活,其实和现在并没有太多分别。始终做着与文字书本相关的工作,在别人看来有些枯燥的事项中愉悦地过日子;单纯、认真、负责而愉悦地过日子;有时候也难免有一点糊涂。这些篇章就是记述这样子的我自己。事过多年,重读文字里所记述的,看到的自己,几乎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
读旧作,仿佛照见镜子,只是添增一些皱纹罢了。
于是,放下镜子,推开书册,出来散步。外面的世界以明亮温热迎我,与书房的幽暗截然不相同,是当下真切的世界;虽然文字得以复制现实而保存我二十年前的世界;甚至也得借以让其他读者分享我的世界,两种境况究竟还是有分别的。文字的世界似真而假,似假而真。多么奇妙!
我一个人漫想着、散步着,仿佛步行的世界和思想的世界渐渐脱离开来互相不联系。待我定神一望,发觉自己走在一条不认识的路上。路面是同样老旧的水泥地,有些地方补修过,有些地方坑洼不平。我的步伐大概是习惯了这样子的韵律,一路上看看房屋,望望树枝,闲闲悠悠地想东想西,以至于定睛望之,发觉这条路,甚至这个区域,从前完全没有来过。抬头看到的路牌,写着从来没见过的路名。我向右转弯,走过一截较窄的路,也是没见过的路名;于是退回原来处,再试试往左转。都是一样陌生的区域,只有松树、枫树和橡树,还有树下的花花草草一路都相类似。
大概是迷路了。心中开始有些着急起来。也不过只走了四五十分钟吧,当不至于走太远,离家应该不怎么远才对。四下依然明亮,只是夕阳更斜。
别急,别急。我在心里说。可是,向前走走,复退返试试;往东,又往西,都不认得。确实是迷路了。
华灯初上,是家家户户准备晚餐的时候。难怪一路上没见到什么人。我连个问路的机会都没有。绕来绕去,越弄越糊涂,完全迷失了方向。原先那种悠然闲适的心境全无,我变得异常焦虑。
忽然听到小孩嬉笑的声音,我朝那方向走去,看到一方草坪深处有两个小孩子跑出来,一个年轻妇人在停放路旁的车前催促他们上车。我心中感到十分庆幸,赶紧跑过去问那位妇人:“你知道××路怎么走吗?”“我不知道。我不住在这里,我是他们的保姆,正要送他们去朋友家呢。”我的一线希望落空。那妇人大概瞥见我面色忧虑,一边给孩子们系安全带,一边对我说:“你知道大致的方向吗?”一时情急下,我竟听到自己说:“我也是要去朋友家,迷了路。到附近就认得了。”“反正我们是要开车走的,你上车吧。我慢慢开,到了你认得的地方,告诉我一声就是。”
我如得救星,快快上车。平常并不是能言善道者,却也只好找些话题说说。譬如:“我来访朋友,出来散散步,不小心迷路,回不了她的家。”我撒了谎,不好意思说我是散步迷路回不了自己的家。
其实,车子只开一小段路就到了我家附近的岔道。我央请那位保姆停车:“我朋友家就在那边。”遂道谢,下车。感觉腼腆又释然。
我的家原来在迷路的方向不远处。书房的灯依旧以温暖的光迎我安慰我。
二〇一一年七月
幸 会
那晚的戏预定七时半开幕,我到达社教馆前的广场时,还不到七点钟。提早出门是因为这个时间交通路况难以逆料,而我又没有戏票,约好了开演前在检票口取票子的。
高低参差的广场上,已经有三五成群的观众等候入场。多数是学生模样的男女,也有情侣们亲密地靠坐在石凳上,不知谈说些什么,非常幸福的样子。水银灯的蓝色光线冷冷地照射在干寒的红砖地上,风吹时,格外有一种寒意。我把风衣大领拉起,双手插入口袋中,悠闲地来回踱着。对面沿街的店面,各色霓虹灯齐闪,却不怎么刺目,其实更有车辆行人熙来攘往,也不怎么喧嚣。大概置身于这个广场之上期待一场艺术的演出,我心中自有一种宁静,不易受外物干扰的吧。
偶尔,也踱回到大门前。尚未开启的玻璃门内,已见服务人员忙碌地准备种种。左侧售票口前,排成一列队伍,依次前进购票。我的一位朋友改编这出戏,要招待一些人,却忙得无空寄票子,所以约好大家在开演前取票。编剧本的朋友显然是忙碌到开演前的最后一刻,所以还没有出现在玻璃门前。总要等到门启之后他才会出现的吧,我想,遂又回踵继续散步。广场上的人群越来越密,倒令孤单的我越来越自在。我缓缓踱步,试图在人群中找寻一些熟悉的面孔,但那么多男女老少的脸在眼前,竟无一张认识的。台北有时候很小,到处遭遇熟人,有时又这么大,茫茫人海,全都是陌生人。
大门终于开启,群众很自然就从散漫状况排成两行队伍。我虽然到得很早,却由于无戏票,只能置身于队伍之外,成为腼腆的旁观者,看着众人逐步通过自己面前,慢慢被大门吞吸进去。
编剧本的朋友依然没有出现在检票口,人群之中仿佛见到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然而期待的熟人也还是不知在何处。
我开始焦急起来,便靠近检票口探问,然而检票的人员只专注撕票,似乎都与此戏的编剧事务丝毫不相干,而我微弱的声音,也很快就被汹涌的人潮喧嚷淹没无闻了。手表准确地指示七时二十五分。这场戏若是依时开幕,则只余五分钟的时间了。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耽误了朋友?他不是不守时的人。所幸,队伍长长地排到广场的转角处,缓慢移进,我猜测,恐怕是不会准时开演了。再等五分钟,朋友若不出现的话,我只好雇车回家。现在想买票也来不及了,售票口已挂出客满的牌子。心里除焦躁,似乎又羼杂一些生气的成分。
大概又等了两分钟光景,每一秒钟都过得极快又极缓慢。我的双目因努力睁大寻找人而变得疲惫干涩,恐怕还布满血丝呈现红肿的吧。这时,忽有一张年轻女子姣好的脸浮现在我眼前,复以温柔令人愉悦的声音说:“对不起。请问你是在等人吗?”得悉我久候不见朋友,她又说:“我有两张票子,还算不错的位置。我的朋友大概是不会来了。你愿意同我一起欣赏吗?”我为自己设定的时限已到,这个邀请意外地称心,遂跟随她进入社教馆内。
座次果然不差,在较靠后段的中央部位。我和陌生的年轻女性并肩而坐,有些局促不安,不知应说些什么客气话才好,而不说客气话则似乎更为不安。正觉得有另一种腼腆之际,铃声响起,乃以微笑替代言语。我看见她也友善地微笑时,灯光转暗,布幕徐徐升起。
令人十分讶异的是,偌大的舞台上竟然一无布景,也无人影。少顷,有穿着及地白衣制服的妇女鱼贯出场,排成三行,然后,是一位中年的男性指挥。待全场肃静之后,悠扬的歌声随指挥棒而充溢于大厅内。这是一首英文歌曲。
朋友曾经在电话里告诉我:这次为一出民间传统的老戏作崭新破格的安排,但我没有料到他的新尝试有如此大胆,中西融合,而且玄虚抽象!
第一首歌唱完后,合唱团员并未退下,继续又唱第二首。这次所唱的是耳熟能详的弥撒曲子。我开始有些疑惑起来,这是什么样的老戏新编呢?简直就像演唱会,而这个想法又令我不免彻底疑惑起来。待第三首曲也唱出和平的宗教歌时,我乃恍然大悟,必定是自己弄错了场地。那一出由朋友改编的民间老戏,大概是在国父纪念馆演出无疑。难怪我找不到送票的编剧,也不见其余的熟人啊。
第一个单元演唱完后,白衣裳的合唱团员退入后台。我向邻座的伴侣借来节目单看,证实这的确是年终弥撒演唱会,系由主妇合唱团与另一个音乐团体联合主办。
时间已经过了八点,想来,在另一个地方,我的朋友必然也会焦躁、失望,以为我爽约,而此刻大概已经回到工作岗位了吧。我懊恼万分,真正的坐不安席却完全无计可施,只能依然坐在原位置上继续聆听演唱。
台上顺利地依顺序进行节目,听众肃静,偶有咳嗽声。碍于客观环境,我的心境逐渐平静下来,平静的心,令我能够客观地欣赏:这是一个相当努力的业余合唱团,精神可嘉,但水准不高。
中场休息时间,邀我的女孩子问我意见如何。我不便过分率直,便笑答:“还不错。”而她倒是坦然说道:“不怎么好。相当业余的表现。”又说:“你若是不想听,请先走吧。”如今再赶到国父纪念馆看下半场戏,也无甚意义,而且半途退出也颇不礼貌,不如继续听完下半场。她粲然一笑,也愿意相伴继续欣赏这场弥撒演唱会。
休息时间有人起身出入,然而我们都没有离席,淡淡交换着听音乐会的经验。她于两年前自某专科学校毕业,学生时代是合唱团员,如今虽在商界工作,依然常听各种的音乐会,尤爱声乐演唱。至于我,每年都有听音乐会的机会,却算不得是狂热的听众,生活忙碌,许多喜爱的事情未必做得到。我没有告诉她:今晚倘非一时糊涂,理当坐在另一个地方欣赏一出戏剧才对。
直到终场,我们才起身离席。在狭窄的走道上,我发现她是一位高挑的女孩子。我谢谢她邀请我听演唱会,她笑说:“其实,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因为你陪我听这演唱会。”在走出廊道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实在的,先前有人要我出让一张票子,我没答应。我是在等朋友的时候,观察你很久,才决定邀请你一起欣赏的。”但先前我太焦虑,所以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人观察了许久。
走出社教馆,街边站着许多候车的人。我欠这位高挑的女孩一份情,所以想雇车送她回家;而她的家在新店,坚持要送我。我们在夜色中为了客气的缘故争执了一下,最后妥协,由我送到公馆的圆环,她再搭乘公车回去。
在出租车内,她问:“如果换作你,今晚会不会像我这样一个人欣赏音乐会呢?”随即迅速地说明景况:她原来是买了票子约好与做实习医生的男友一起听唱的,但因为男友爽约,而自己又不甘愿委屈落寞,才邀我共赏。“但是,你的朋友迟些来到的话,怎么办呢?”我不禁反问。“迟到的人是不配听音乐会的。”她断然回答。“你说,他是实习医生。会不会临时有什么事情羁绊……”我倒有些担忧。“应该不会的,”年轻的她信心十足地说,“明天,我要看他怎么解释迟到的理由。”“如果他今晚打电话来呢?”“今晚?我不接电话。”那矜持的口吻,也是十足年轻。我仿佛在记忆中的什么角落熟悉这样的矜持和这样的信心。车子急速地通过依旧繁华热闹的夜台北,我漫览着车窗外破碎的灯光,心中忽有一种失落的感觉冉冉升起。
“老板,请你在对面的街角停车。”我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称呼出租车司机。她转过脸礼貌地对我说:“谢谢你送我,也再次谢谢你陪我听弥撒。再见,幸会啦。”她没有给我再度表示谢忱的时间,便轻盈地下车。待司机老板掉转车头过来,灯光通明的夜街,已不见那高挑的身影,只闻寒风瑟飒,夜正繁华而寂寞。
这已是两年前的事情,但不知什么缘故,有时独行于市街,我常常会想起,偶然在人群拥挤的场合,也不免期待有一个陌生而又仿佛熟悉的人影走近来。不过,偶然的事情,大概是不会再发生的了。那位爽约的实习医生究竟是被何事耽误的?有礼而又倔强的女孩有没有接受解释与道歉的机会呢?人生的欢愁,有许多预料不及之事,而阅世渐多后,复知人生有时又难免于一些意外,造成不可解释无由道歉之感。对于有缘并肩共赏弥撒的女孩,和她所叙说的片段,以及她无法对我叙说的事情发展或演变,我的关怀确乎不仅止于好奇。然而,那晚让她在公馆的圆环下车后,便无缘再见面了。临别之际,她曾说过“幸会”,但我们并未互相通报姓名,也没有彼此交换地址。说实在的,我已不复记得她姣好的五官模样了,即使再相见,也未必还能认识,只是往往不免徒然地想起那个女孩子和她的事情,尤其当街头寒风瑟飒时。
一九八七年三月
再 会
今年初夏在东京召开的“东方学会”,为扩大庆祝成立三十周年,特将开会时间延长一天,并在最后一场安排了“源氏物语专题讨论”。除了日本学界这方面有东京大学的秋山虔教授、明星大学的井上英明教授出席外,大会又事先发函邀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Edward G.Seidensticker教授和我参加,目的在于由于参加者的背景使这个讨论会达到具有国际性效果。
我回函答应。未几,日本的公营电视公司NHK不知如何获悉,竟派人从东京打长途电话到台北,要求趁我在东京开会之便,让他们的节目制作部录制六分钟的访问片,在晨间新闻中播报。事出突然,要我在电话里即刻决定,未免有些困难。我自己做事有一个原则:便是尽量使生活单纯化,所以凡与教书写作无关联之事,能拒则拒之。一个人的精力与时间实在有限,要敬业就得有所割舍。我又生性怕羞,所以从未在电视上露脸接受访问过,可是,一刹那间,我忽然有一个念头:也许有一个台湾的学者在日本电视上接受访问,谈论日本人最感骄傲的古典文学,谈一些比较严肃而和平的话题,会有助于一般民众对台湾的认识。因为近年来在日本电视及新闻报导上出现的台湾印象,多数是令人沮丧的消息。
我忘记当时是如何答应的,总之,事情已决定了。放下听筒后,不是没有后悔和不安,但又安慰自己,反正,在日本的电视新闻中出现短短的六分钟,大概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到,尤其不会有什么认识的人看到吧?便也就不再多忧虑了。
“东方学会”的会期正值学期末,我只向学校请一星期假,所以在东京停留的时间极短暂。到达东京的次日下午,NHK的节目制作部便派一男一女工作人员接我去总公司录影室中摄制影片。事后,他们让我观看二十分钟的所谓“毛片”。制作组长很客气地对我说:“去芜存菁,浓缩加字幕后,会比现在的效果更好。”
那段访问经录影片,在次日晨间七时半的新闻中插播出来,为NHK“此晨此人”系列之一。这个六分钟左右的专栏,每天选择一人为访问对象,平常以日本本国人居多,间亦报导外籍人之访日者。
那天下午正是“东方学会”与会者报到的日子。我原可以从容晏起,但为着与家人同观这段记录,不得不起早。连我的二哥和二嫂也陪着早早起床了。浓缩后的影片,看来果然精简得多。访问我的是一位年轻女记者,为问一些《源氏物语》的相关问题,她曾私下告诉我,花了三天工夫温习大学时期的国文教科书。六分钟的谈话内容,大多围绕着我翻译《源氏物语》诸事,以及此书在中国读者间的反应等;关于我个人的生长及教育背景,则以字幕映现在画面下方。我的二哥一家人在东京已住了二十余年,他看完后匆匆吃早餐便要去上班,临走时对我说:“这个早上八点钟以前的NHK新闻很受重视,人人都要看完才搭车去上班的。”
果然,下午去报到时,许多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人都对我说:“早晨看见你在电视上讲话。”电视之普遍深入人们生活中的情况,于此得一印证:短短的六分钟,居然逃不过许多人的视线。
“东方学会”的最后一段时间,我与其他三位先生完成了共同的专题讨论会。会后,许多人包围我们继续发问,我也个别答复了一些问题。人群之中,有一位身材不高的中年妇人,始终羞怯地含笑注视我。等其他人渐渐散去后,她才趋前递一张名片给我:“冒昧打扰你,我叫田边弘子。今晨看到电视,打电话去NHK问,才知道你今天下午在这里开会。我以前在上海住你家隔壁的巷子里。
“你也许记不得了。我原姓大山,叫大山弘子。住在你家隔壁的‘永德坊’中。
“还有,我们的钢琴老师是同一位混血儿男老师。家母给你们介绍的。”
她快速地补充许多往日的资料给我。但说实在的,当时由于演讲后的疲惫,加上被太多人围困着,精神萧散委顿;何况,三十余年前的儿时往事,也真的一时不容易想起来,便只好微笑着,收下那张名片。
那张名片与许多名片叠放在一起,带回台北来。我得空再度取出端详,约莫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名片的右上方印着东京一家旅行社的名称。我的儿时邻居田边弘子,是在那旅行社中担任业务员的工作。
“大山弘子”,我记得她当时曾这样提醒我。田边,是她丈夫的姓。日本妇女一旦结婚,习惯上便要放弃娘家姓氏而冠以夫姓。我用日语反复读着“大山弘子”四个字。
逐渐地,“大山弘子”四字,变成了一幅具体的形影。我记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眉发浓厚的日本小女孩,她家就在我上海江湾路家的左邻巷底“永德坊”中。她是我小学的同学,因为住得近,每天上下学走路都在一起,回家后,也时常在一起写功课。她的家里有一架很大的钢琴。钢琴老师是金发的混血儿男子。后来,我家也买了钢琴,二姐和我的钢琴启蒙老师,便是那位金发的男子。
这三十余年前的往事一直尘封未动,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而是从上海搬来台湾以后,我整个的童年就遗落在那里,没有人可与共话。
抗战胜利以前,我家住在上海的日本租界。那时左邻右舍都是日本人,而在法律上,我们也算是日本人。大山弘子和我同年纪,所以按区划入同一个小学,在第八国民学校就读于同一班级。我们那一区,甚至还有一所女子中学,也是由日本人所设立,学校的制服是藏青色的百褶裙,上配以短短的水手装。那时,我们女孩子共同的梦想是:长大后考入那所女子中学,每天穿那一身好看帅气的制服,提一个手提书包上学。
然而,大山弘子和我都没有机会穿那水手装的制服。在我们读小学五年级上学期时太平洋战争结束。我清清楚楚记得,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消息自收音机播放出来时,我是和所有的日本同学跪地垂首聆听的;我甚至也记得自己也和大家一齐十分悲痛地为日本战败而哭泣过。
过些日子后,台湾光复。我们忽然间从日本人变回为中国人,于是,我们不是战败国的子民,我们应该是要站在战胜的一方才对。这种极端相反的感受,自然是不太容易立刻适应的,但在我当时幼小的心中,最悲伤的却是庆胜的同时,骤然变成孤立无友的状态;昨日嬉戏的友伴,今日尽成敌人!
我的兄弟姐妹也都和我一样,被禁与日本同学来往。我们的同学是如何与家人结束他们在上海的生活呢?大家都忽然间失去了联络,什么消息都没有。
抗战胜利的次年春间,我们举家迁回台湾。我从小学六年级的下学期改读中国书,至于那以前的事情,竟如断了线的风筝,一任其孤单飘游于天空中,只有我自己晓得,却无人可与共话昔共回味。这原是乱世中的小插曲,每一思及,虽然不无遗憾,倒也随着岁月逐渐淡忘了。
真是完全遗忘了,否则怎么会一时想不起当日亲密的友伴呢?追寻往事时,仿佛是想要把那一枚天边浮游的风筝牵回来。
我细细寻忆,将所能记得的童年琐事写在信笺上,寄给如今改称田边弘子的地址去。对方也很快地回复长达八张的信。就这样,台北与东京之间,航空信件来往,将我们两个人的童年逐一兜补起来。五彩的风筝轮廓似乎已经清晰可辨了。我们回想小学中的男女老师,游艺会的趣事,也描述着上学途中必经的神秘的六三公园……喜悦地分享着陡然赢回的珍贵记忆,也彼此晓悉别后种种。
然后,我又突然在今年中秋之前获得一个远行的机会。我把绕过欧洲和美国再赴日本的计划在信中告知大山弘子。我们约定,这次要重聚叙旧。
绕过大半个地球再来到日本,已是初冬时节,但我得匆匆赴京都,等回到东京时,季节已变得十分寒冷,而且归期已逼近了。但我心中始终期待着与大山弘子再会,这已成为此次旅行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故一到东京便打电话给名片上的那家旅行社。岂料,旅行社的人说,田边弘子女士已离职转任别家公司了。
我变得焦急起来。当时又染患流行感冒,喉头发炎,颇有些委顿。不过,几经周折,终于取得了联系,相约在银座三越百货公司的正门见面。
那天,十分寒冷,又下着细雨。我撑起伞,在往来熙攘的东京闹街上赶赴约会,心头为一种期待而微微烧热着。
站在铜狮子像下面,穿着黑色风衣的中年女子,大概是大山弘子无疑;但说实在的,我已完全不记得她的样貌了。分别时,大家还只是小学生,很难想象三十年以后一个人会成长并逐渐衰老成什么样子。她对我的印象,想必也大略相同的吧。好在初夏时,她曾在电视上看到过我,或许比较容易认得。
“你是大山弘子女士吗?”我用些许迟疑的语调问黑衣妇人。果然,她就是我期待的人。她连忙收伞,绽开笑容,再三鞠躬。周围人声车声喧哗,听不清彼此说的话,乃建议找个安静处坐下来谈话。意外的,大山弘子却另有计划:“真不好意思,应该先征求你同意的,可是,昨晚忽然接到朋友母亲打来的电话。她知道我要同你见面,一定要我带你去她们家里看看收藏的善本古书,想请你评一评价值。”“但是,我并不懂什么古书版本……”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翻译过一本古书是事实,但懂得版本价值可又是另一回事。“真委屈你,陪我走一趟好吗?”“你的朋友,她家就在这附近吗?”“哦,不。她们住在品川方向。”我的时间有限,下午另有约会,品川离银座颇有一段距离,只是,初见分离多年的童年友伴,又不便坚决拂逆其意。
不知不觉间,我已陪着大山弘子急步走向地下铁站,心中却是十分不愿意。我们见面的时间原本预定有两个小时,打算好好叙旧感伤一番的,如今却要把这极有限的时间去搭车赶往品川的陌生人家看什么陌生的书籍版本……心中一着急,喉间便愈觉得干燥不适,加以身边无数行色匆遽的路人,更加令人难安。
大山弘子径自碎步赶路。至于她不停地同我说些什么,其实已无心听进去,只能敷衍地点头漫应着。
到地下铁车站的路,似乎还相当远,然后转车去品川和陌生人寒暄……我真是十分不愿意这样的安排,而且路上往来之间很难控制时间,便禁不住地举手屡屡看手表。“你怕时间太紧迫吗?”我的朋友很有礼貌地问我,显然是注意到我焦躁的神色。这次,我不想隐藏自己的意愿了。“是太匆忙了一些,我中午另外还有约。其实,今天我只是想跟你见见面叙叙旧……”我在人群里停步,觉得地下街窒闷的空气令喉头发紧。大山弘子也停下来,仰望我。她的浓眉厚发之间,依稀还留存着儿时印象,但身材怎么会是如此矮小呢?熟悉与陌生的极端不同的感觉,瞬间闪过我脑际。
“那么,我们取消品川的约会吧。”她倒是不再那么坚持了。“我怕时间不够。真是对不起。”给品川的朋友打过电话后,我们重新走上寒冷而微雨的地面,又折回方才见面的地方。时间虚掷在徒然往返的路上,所剩已不多,遂在三越公司对面的一家咖啡馆坐下来。
与外面的寒冷空气相比,室内过度的暖气令人感到闷热。我们不约而同地脱下外衣,大山弘子的身材并没有显著的中年发胖现象,但腰肢十分硕壮,有一种多年家庭主妇经验的稳健氛围。她的声音很柔和,讲话的方式也极优雅多礼,是典型的日本中年妇女模样。我已忘记她年少时候是不是这样的声调了。相对而坐,更看得清楚她的眉目五官,但我反而对她更陌生起来。坐在我对面的人是田边弘子,已非我期待的大山弘子了,我想。于是,对于这样冷静观察的自己,也有一些厌恶和悲伤的感觉产生。
她娓娓而谈,不自觉地流露一种属于中年人的成熟和世故,又不时加入一些对我过分恭维之词,使我愈发感觉不安,不知如何应对,便只好径自喝着杯中的红茶。
田边弘子谈着她的丈夫和三个孩子,也时时回忆上海的幼年生活,那些属于我们的共同记忆,然而这些大多已在信上写过了。我忽然发现,我们所珍惜的记忆,与其后各自成长的背景相比,实在是分量太少;我们共同拥有的记忆,遂变得并不是那么珍贵无比了。断了线的风筝在远空中飘浮,努力寻觅回来,却看见那上面的彩色其实已经消退,而且破弊不堪了。
记忆里的风筝不是这个样子。有一些微微的失望,也有一些微微的倦怠,便推说另外约会的时间已到,去柜台付清茶资。
走回座位时,看到田边弘子礼貌地喝了一口冷却的红茶,随后又从皮包里取出照相机,侍者替我们摄影,口中一迭声抱歉:“不该让你付钱的。”
我们做出十分亲热的样子让侍者拍了三张照片。“我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