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物车中还没有商品,赶紧选购吧!
条形条码:
人物速写
商 城 价
降价通知
市 场 价
累计评价0
累计销量0
手机购买
商品二维码
配送
服务
天添网自营 发货并提供售后服务。
数量
库存  个
温馨提示

·不支持退换货服务

  • 商品详情
手机购买
商品二维码
加入购物车
价格:
数量:
库存  个

商品详情

商品名称:人物速写
商品编号:Z29857307
店铺:天添网自营
上架时间:2020-11-04 13:36:39

编辑推荐




内容简介



《人物速写》

本书收录了作者从1997年至2003年陆续完成的散文,追记了自己与他人在生命行旅的际会因缘,依次写了十篇,分别用人物的缩写代号表示,书名为《人物速写》。实际上主题不是锁定人物,而是该人物背后铺陈的事件,作者强调的是与这些人物之间互动而留下来的美好记忆。通过与这些人的互动和交集,让我们看到作者林文月的情感、思想和生命历程。勾勒邂逅的众生相,投射世态的光和影。



作者介绍



林文月

中国台湾人。

林文月精通中、日两国语言文字,身兼文学创作者、学者、译者三种身份。

曾任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美国华盛顿大学中文系客座教授、斯坦福大学客座教授、捷克查尔斯大学客座教授,现为台湾大学中文系名誉教授。专攻中国古典文学研究。

教学之余,从事文学创作及翻译。主要著作有《交谈》《作品》《拟古》《遥远》等,译注日本古典文学名著《源氏物语》《枕草子》《和泉式部日记》《伊势物语》等。

曾获时报文学奖、台湾文艺奖、台北文学奖、中兴文艺奖等文学奖项。



目 录



JL.

C.

A.

L.

G.

J.

H.

F.

AL.

致M.N.——代跋



试读章节



疾步走过暑期中依然是熙熙攘攘的校园大道,几乎目不斜视,只注意到一个白发清癯的黑人手持一本旧圣经,对着不重视他的大众讲道。我也无暇重视他,因为我正赶赴一个约会。

步上两旁有石狮的东亚语系正面石阶,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从阳光灿烂的外界骤入阴幽的走廊,眼前忽一阵暗暝,随即缓行犹豫,决定先到休息室。这是系办公楼中唯一的休息室。我一直潜意识地认为应称其为教员休息室,在台湾的大学,理当如此称呼吧,但此地往往学生在内时较诸教员为多。三年前在此客座教学时,我自己倒是经常利用这里作为两堂课之间休息之用。有沙发椅,有冷热水,可供自行泡茶袋或咖啡,如果喧嚣的学生不多,尚可享受十分钟的清静。

如今,室内空无一人。壁上的时钟,距下午两点尚有八分钟。很多人以为我性格优缓,其实是因为性急,才造成相反的印象。和J.L.相约在下午两点钟见面,一点半出门已很充裕了,但我怕万一找不到停车位,乃提早十分钟出发,而停车场上意外地顺利找到空位置,所以早到了。

我在空无一人的这间休息室等待三年前教过的学生J.L.。窗外是加州特有的蓝天绿茵,室内却是阴凉清静。木桌、木椅、沙发都相当老旧。白墙也因为久未修护而黯淡且有些剥落。近年来美国政府预算拮据,教育方面的经费显然不充足。就在一面黯淡微微发黄的侧里墙上悬挂着十多张相片,应该是对这个学校这个学系有贡献的学者们吧。我认出其中三位:赵元任先生、陈世骧先生和柏芝先生。前面二位已作古,柏芝教授退休了。赵先生毕生献身中国语言学,为学界所共知。陈世骧先生去台大演讲比较文学时,我初执教鞭,曾在文学院二十三教室聆听过他精彩的学说。与柏芝教授曾多次相会于台湾学界所举办的研讨会上。前些时偶遇于中国餐馆时,看来苍老多了,退休的消息是他亲口告知的。

以前在这个休息室喝茶或冲咖啡,匆匆坐十分钟便赶赴教室上课,并未特别注意这十余帧照片;今天因为等待稍稍迟到的学生,得以走近一一端详。他们都是杰出有贡献的学者,皓首穷经,令人肃然起敬。这个学校、这个学系以他们为荣,所以将他们的照片排列出来,他们的著述在图书馆内、在出版社里、在许多教授和学生的案前。

十几张大小不十分一致的相片排列得并不十分整齐,而且显然都有些灰尘。反正J.L.尚未到,我走过去把那些特别歪斜的几张整理扶正;索性又从皮包内取出纸巾擦拭玻璃框架上面的灰,但也只能整理擦拭下面两排。

我退回沙发上再端详。仿佛正有一种莫名的寂寞涌上心头时,J.L. 跨进了休息室来。

她把头发修剪得齐耳短,穿一袭淡蓝衣衫,黑色半旧的皮袋背在后头,像最流行的学生模样。

“林老师,你好!”想不到她用国语向我招呼。

“你好。你像是胖了一点,也许是头发变短了。”

“是胖了。大概是东岸的生活太boring。”

其实,剪短了头发的J.L.看来较明朗活泼些。

三年前,我就注意到她一双慧黠的眼神里,有些与众不同的什么资质。她是应届毕业生之中最优秀的一名学生,系主任希望我能利用课余谈话劝住她留在本校攻读研究所。但那时候的她,一心向往东部的汉学研究风气,留不住她。

而第二年,我自己也由于不同原因,辞谢了系所的挽留,离开了这所大学。若非六月中突然在信箱里看到厚厚的一只牛皮纸袋,我可能不会再想起J.L.的事情了吧?生活中充满琐碎繁复的事情,令我退休后的日子依旧忙碌不已。

袋中是一叠二十多页的论文及一张信。信中言及J.L.已在东岸极负名望的大学研究所修完了博士课程,那一份论文稿是某一科目的讨论报告。她特别央求:“没有你的审阅意见,我不敢贸然交卷。”

我用了三整天的时间仔细审阅那份论稿。J.L.使用的英文十分精致,有好几个词汇须得翻查字典才能看懂。我逐页逐行地列举论文中有疑难处,并建议修改的意见,以及应当参考的书籍。由于信上以及信封上面都没有住址和电话,我只得以快递径寄她的学校信箱;又恐暑期中信件疏误,预先存放另一份意见书的影本。那意见书有八页。

信寄出两星期之中,我每回从信箱取邮件时都十分注意J.L.是否有回信。但是两个星期过去了,甚至一个月过去了,一个半月也过去了,音讯全无。我想,J.L.可能暑期间出游,或者是那信袋竞寄丢了。最后,我自己也由于别的事情忙忙碌碌而把此事淡忘。

八月下旬,不经意间却在众多邮件和广告内发现夹着一个J.L.寄自东岸的信封。内容表示对我意见书的谢忱,并征求月底是否可能与她会面?

J.L.就是这样出现在我面前。

她提议到校门口的一家咖啡店内谈话。我和她又走过喧嚣杂乱的校园大道。那个讲道的黑人已不见,几个年轻男孩子在摆设着乐器,大概艳阳之下即将有一场露天打击音乐表演的样子。包容多样的自由表达方式,本来就是这个国家、这个大学的立国、立校精神。J.L.虽然诞生在台湾,但幼年随父母来美,除了外貌,她的思考和表达方式都是属于这个土地的,而她的中国话虽然堪称流利,有时仍不免带着英语式的文法。

买了两杯冰茶,在咖啡馆内明亮的角落对面而坐。J.L.显得有些腼腆,面孔微微泛红。毕竟是她主动约我出来谈话,我并未知悉其意向何在。但她大概一时不知如何开始话端,径自凝视着我微笑。被她看得十分不自在,我只好问她近年来在东部著名大学的读书生活如何。

“我不喜欢××大学。”这倒是出乎意料的答复。我想起三年前,她毅然舍弃母校研究所挽留,一心向往那所大学的情景来。

“这就是我要快快修完博士课程的原因。我想快点离开那里。我在那里很孤独,没有人了解我。”话题有了端绪之后,犹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J.L.的声音虽然细弱,时则被邻座两名年轻的男学生高亢的音调掩盖,但她忽而激越忽而忧郁的叙述,传达了她这三年来的生活概况。

我静静聆听,尽量不去阻扰她的叙述。在她的言谈告一个段落之后问:

“那么O.W.教授对你的研究方向有什么意见?”

“我很少跟他谈到这些。”

“怎么可能?他是你的论文指导教授吧?”

“是的。只是,每次我觉得有很多话要跟他说,结果到办公室,见到他,又觉得那些话没有什么意思。他也不说什么,坐在桌子后面抽他的烟。……我觉得很孤独,我的兴趣和想法,没有人可以相谈。”

“你那篇谈论谢灵运‘赏心’的文章写得不错,虽然有些地方还需要补充和修改,整篇文章的大方向是对的。”

我指的是她两个月前寄来的那篇英文论稿。这一提,又引发了她滔滔的雄辩,许多意见是文章未涉及的。如此雄辩的J.L.,为我所从未见过。她年轻姣好的脸庞因为急于表达不可遏制似的意见而涨红。

我让她尽情表达意见,偶尔为她做一些补充与纠正。看得出三年的深造,使她对中国古典文学及西方理论方面都有长足的进步,但不可否认的,仍有不少颇重要的书籍仍需广泛涉猎。我为她一一列出书名,她坐在小几对面仔细观看。

我们又继续谈话,主要的内容仍围绕着她即将着手的博士论文。J.L.忽然问:

“我可以请你将来做论文的first reader吗?”

“可是我已经退休,我甚至也不再在美国做客座教授了。这样子,恐怕对O.W.教授也不好吧。”

“那没有关系,没有你帮助,我实在很不放心。”

我原则上答应。J.L.显得十分高兴。

她约略谈及自己的生长背景和志向。父亲是一位医生,原本希望J.L.会继承他的衣钵从医,但J.L.在大二时便发现自己的兴趣在文学方面,大概血管中流的是中国人的血,她对中国文学的兴趣更为浓厚。

“说实在的,三年前上了你的课,我才更坚定志向。但是在东部的时候,读得越多,我越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适合走这一条路下去。”

“我相信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学医或学文学都没有问题。但是,既然选定了方向,就应该坚定努力走下去。”

也许是夕阳斜照直接从窗口射J.L.的脸庞,忽然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她的双眸中。她继续说话之际,那晶莹便自眼眶中溢出,变成了两行泪水沿颊下流。我为此感到颇为讶异。

“你在流泪吗?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话令你难过?”

“不不。我不是难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actually,I'm glad,我想我是很高兴的。很久都没有跟人说过这么多心里的话了。”眼泪索性就更放任地下流。“对不起。真是奇怪,我从来没有这样子在别人面前流眼泪过。”J.L.尴尬地用手背拭擦仿佛不受控制的泪水。

但我是曾经有过若干次类似的经验。在台北和平东路那个如今已不存在的书房一隅,有一个小沙发椅。沙发椅上曾经有过几个学生坐在那里倾诉他们的心事,多半都是研究所的学生,为着写论文碰到难解;偶尔也有少数几个人为着个别不同的问题。他们坐在那张椅子上,从开始的忸怩犹豫,到放心倾谈,最后往往哭泣流泪而感觉舒散恢复信心。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好的建议,我只是让他们畅所欲言,甚至尽情流泪。学生们大概是在那个书房一隅的椅上自己纾解抑郁,克服困难,寻回信心的吧。

J.L.终于停止流泪。她腼腆地说:

“我要像你这样,将来做一位学者。我好羡慕你,你好像很轻松就把事情做得很好。”

“做一位学者?那要一辈子的努力。你会有很长一段辛苦的路,可也是快乐的路要走。我并不是轻易就做好事情的,我只是没有到处去宣扬自己的辛苦而已。没有人能够轻易做好事情的。”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脑际闪现方才在学校的休息室看到的那十余帧相片。每一张令人敬佩的容颜,都印证他们毕生对学术的努力追求。也许,多年之后,眼前这位泪痕未干的女孩子的相片,或有可能参与其间也说不定。

J.L.不知道我的心事。夕阳照在她流过泪的面庞上。

 

一九九七年十月

 

 

 

C.

 

 

父亲去世倏忽已竟六年过去了。每当我缅怀父亲的同时,很自然地也会想起C大夫和他曾经与我说过的话语。

父亲原来是一位勤毅而生命力极强的人,但晚年因为糖尿病引起的血管阻塞而致腿部下半段坏死。两个月之内锯除膝盖下方的左右双腿,保留了生命。九十高龄而施行严重的手术,居然得以继续生存五年,不得不归功于现代医术的高明,但父亲强烈的求生意志隐隐然也是一大原因:只是继续存活的那五年,失去双腿下半截的父亲,无法行走,无法自己坐起,一切仰赖于他人,而在最后一年里,他甚至多时是紧闭眼睛沉睡不醒的。

那五年之中,我虽然无法亲自照料病中的父亲,但几乎每天都到医院探望,遇有状况发生时,则又日趋多次。

C大夫是父亲的主治医师。我时常在病房中不期然遇见晨昏必来巡视父亲病情的C大夫。那一间病房并不宽敞,除了病床、桌柜、电视机,和一张昼做沙发椅、夜供护佐休憩用的长椅外,便只有两张高靠背的简单木椅。护佐坐在桌柜边那一只椅上,我通常就坐在靠窗的另一只陪陪父亲。C大夫进入病房内,我一定起立表示敬意和谢忱。病人及病人的家属对于医生和护士的感激之情,总是由衷而自然地流露出来。C大夫对父亲的热心关怀,尤其令我敬重。他的家在医院附近步行五分钟的距离,即使周末假日,他也会抽空穿着便服来探望他的病人。

C大夫和我夹着病床对立的次数,实在难以计数。

初时,他对我谈说的内容,总不免围绕着父亲的病况,诸如体温、血压、血糖如何如何,以及如何治疗等问题。我唯唯恭听,常常感觉有一种无奈在心头。那体温、血压和血糖等代表生理状况的指数起起落落,往往是今日和昨日无甚差别,此月与上月亦情况相仿。C大夫重复讲述类似的话题以后,大概也觉得有些疲惫的吧。在父亲的病情稳定但无甚进展的时候,他偶尔也会谈说一些其他的问题。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很骄傲。觉得作为一个医生救治了许多病人,让他们恢复健康的身体,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说此话时的C大夫,虽年近古稀,双鬓华白,但面色红润,身材高挺,谈吐温文儒雅。“可是,近年来,我往往感到自己的能力有限。许多事情似乎不是那么有把握。”

他把视线收回到病床的中央。那个部位的白色被单底下忽然下陷呈平坦,父亲的身体只余原来的三分之二。

有时候,在例行的检验完毕后,C大夫并不说什么。他只是站在病床的另一边默默与我相对,悲悯地陪着我俯视沉睡似若婴孩的父亲,口中喃喃:“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呢?高明的医术保留了父亲的生命,但是父亲还是失去了许多许多,包括外形和精神,父亲变成了我所不认识的人了。

有一次,于例行检验后,C大夫竟然神情悲伤地问我:

“人,为什么要生呢?既然终究是会死去。”这样的话语忽然出自一位资深的医生,不禁令我错愕,猝不及防。我一时觉得自己仿佛是面对课堂上一位困惑不解的学生,需要回答一个非常艰难的疑问,遂不自觉地道出:

“其实,不仅是人会生会死。狗、猫也一样的。”

“那狗、猫为什么要生?既然会死。”

“不但狗、猫,花草也一样会生死。”

“花和草为什么要生?”

这样的推衍似乎有些游戏性质,但我记得那个夕阳照射入病房一隅的下午,C大夫和我的语气及态度毋宁皆是严肃且认真的;我也没有忘记当时我忽然怀疑陶潜诗:“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露使荣之草,并非霜令枯去的草。所以春风吹又生的草,也必然不是野火烧尽的草,所以岁岁年年花虽相似,毕竟今年之花非去岁之花。生命的终极,不可避免的,是死亡。

那个黄昏,在父亲的病榻两侧进行的短暂会话,令我得以窥见更为完整的作为一个人的C大夫。

其实,在医院的走廊上或诊疗室中穿着白色外衣的C大夫,依旧是高而挺,充满信心的样子。而春来秋去,父亲的身体赖医疗设备与药物控制,持续某种程度的稳定,不过,我们都知道难以避免的事情埋伏在前方。

C大夫依然忙碌着,关怀着他的众多病人。他原本微微突出的腹部,竟因稍稍消瘦而显得更为挺拔,整个人看起来也似乎显得年轻有精神。

然而,不出两三个月,我从照料父亲的护佐处获悉,C大夫忽然告知,他不能再为父亲看病了。原因是他自己有病。

C大夫有病?真令人意外。究竟他是什么病?只是匆匆告知护佐,而不及向我们家属解释就请假了呢?医院各楼里谣言纷纷。C大夫似乎得了什么重症。

在我诚恳而热烈的要求下,那一楼的护士长告诉我:“他发现自己是末期胃癌病人。”护士长红着眼眶说。她也是C大夫关心提擢的晚辈之一。

父亲在住院前后都蒙受C大夫仔细照料,我们家属对于发生在C大夫身上的事情,于情于理都应当表示关切,遂由我代表兄弟姊妹去探望。初时,C大夫婉转拒绝,在电话里尚且故示轻松道:“我还好啊。还能随便走动,跟前阵子你见到的没什么不一样。”然而,对我个人而言,C大夫不仅是父亲的主治医生,透过几次谈话,他似乎已经是我年长的朋友了。也许,C大夫也认为我不仅是他照拂的病患的亲属,也像是一个朋友吧。他终于答应:“但是,不要来我家。到我家隔壁的咖啡馆见面吧。我还没有那么严重!”说完,他甚至还轻笑。

从外表看来,C大夫确实与两个月以前在医院见到的样子没什么大异。穿着休闲便装的他,依然十分精力充沛。

“我看起来像个病人吗?你说,我像癌症末期病人吗?

“那天休假,去打了一场球。平时轻而易举的运动,不知怎的,到了最后一个洞,怎么也没有力气挥杆。勉强打完,回家累得不得了。我这人,从不知累的。儿子是肠胃科专家,他劝我应该去检查,照个透视片子。

“哪知道,随便照照的片子,我一看,愣住了。我自己是医生,清清楚楚的,是胃癌,而且是末期了!”

“可真是奇怪,怎么一点也没有迹象呢?”

我坐在C大夫对面,听他近乎自言自语的许多话,不知说什么好。

“我并不怕死。自己是个医生,我医好病人,也送走过不知多少病人。反正,人生就是这样。有生,就有死。”

C大夫反倒像是在安慰我,而我竟无法像前时谈论死生问题那样子雄辩,面对着一位自知生命有限的人。

“只是,我近两天看着我内人,想了很多事情。我走了,她怎么办?”他说到这里,声音变得低沉。

“昨天,孙子从国外打电话来。我实在忍不住了。”C大夫终于哽咽起来。

咖啡馆里有流动的轻音乐,邻座的年轻人正愉快谈笑着。我觉得不宜久留,便提议离开。临走时,我送了一支外观精美的原子笔和一本笔记簿给C大夫;心里想着,也许兼具一位医生的智慧和一位病者的感受,他可以记一些事情。

C大夫敏锐地察觉到,他大声笑说:“哈哈,我可以像你那样子写文章了。”他伸手向我道谢,那手掌有力而温暖。

我第二次去探望C大夫,是一个多月以后。与护士长同行,直趋医院附近的府邸。C大夫和他的太太在客厅里和我们坐谈。客厅里温暖的色调及两位主人穿着的明亮彩色衣服,反而显出病人的憔悴;C大夫比我前时在咖啡馆内所见消瘦许多,头发稀薄,可能是接受药物治疗的缘故,连镜片后的眼神都黯淡缺乏往日的光彩。

两位主人轮流地叙说着病情和近况。他的太太故作镇定的言辞中,隐藏着深深的忧虑。C大夫的声音倒是不减往日的精力,只是他谈话的内容竟全不似一位资深的医生口吻,而令人感到眼前坐着叙述病情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护士长在谈话间隔中偶尔投注于我的目光,似乎也表示与我有同感。那种感觉很奇怪,仿佛是同情悲悯之外又有些许失望吧。

“你送我的笔和本子,原封不动在那儿。我什么也没有记。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送我们到电梯口时,C大夫对我说;而当时我几乎可以预料到如此。

其后一段日子,缠绵病榻长达五载时而平稳时而危急的父亲陷入昏迷之中。兄弟姊妹都赶回病榻旁。深秋的一个夜晚,我们轮流握父亲的手,看他平静地过去。九十六高龄的父亲,太过衰弱,以至于走得极为安详。

越一月,而收到C大夫的讣闻。

护士长告诉我,C大夫维持了最后的尊严。他在父亲病房的那层楼偏远一间过了最后的一段时间。除家属外,不许任何访客进入,即使医院的同僚。而唯一照料他的人,便是护士长。她说:“C大夫自知没有痊愈的可能,除止痛药剂外,几乎拒绝一切治疗和营养的药物。”

人为什么要生呢?既然终究是会死去。

有时,忽而想起C大夫说过的那句话,真是十分无奈。而今,我比较清楚的是,死亡,其实未必浪漫,也并不哲学。

 

一九九八年四月



媒体评论



一支敏感而温柔的笔。——当代著名作家、诗人 余光中

林文月终于这样挑战她笔下的人物也挑战她笔下的自己。那些人物落笔之初只见忽明忽喑的线条,再经淡彩一一渲染,染出的却是她的内蕴气质投射到别人身上的光和影……    ——当代著名散文家    董桥

                          

林文月创作散文逾30年,游心于人世,寻思于学府,描写生命因缘、岁月感悟,以个人独特的欢愁与同时代的光影契会,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古人云“非文之难,有其胸次为难”,林文月的散文冰清慧美如其人,原因就在她胸中溪壑有深致。                           ——著名作家  陈义芝

 

曾经听一位师长说,每逢他们那一辈人聚在一起,回忆学生时代,竟然整晚谈论的话题都围绕在林老师身上,可见林老师是青春时代*美好的记忆……——著名作家    郝誉翔

 

台湾文化界将她与周作人、林语堂等相提并论——创作、学术研究和翻译,样样成就斐然。她翻译的日本古典文学名著《源氏物语》,被称为“目前华语翻译《源氏物语》的*秀版本”。 ——《环球人物》


对比栏

1

您还可以继续添加

2

您还可以继续添加

3

您还可以继续添加

4

您还可以继续添加